◈ 第4章 半妖往事

第5章 登科

「好一似食盡鳥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,真乾淨——」

風雪過後的清晨格外寧靜,厚厚的積雪覆蓋了整個渤鄴城,彷彿昨夜什麼也沒有發生。

追蹤咒的光在一處院子前消失了,魏孌站在周淮安妻子的家門口,看着院里躺椅上的女子。

女子恬靜而美麗,嘴角掛着淡淡的微笑,像睡著了一般安詳,只是,她再也不會醒來。

「竟是她?」子昭喃喃道

「作為一個常年受陳家恩惠、和陳夫人情同姐妹的人,幫陳家布置靈堂並改動靈陣自然是再容易不過,還有陳誠的屍身,再大的鬼氣也掩蓋不住,他被人為開膛的痕迹,想來,她不止是為了藏匿靈肉,也是想讓陳誠親身感受到被千刀萬剮的痛苦。只是,她是如何得知真相,又如何懂得屠靈術,如何連殺了兩個大活人,恐怕,只有等我們到了無妄谷才能知道了。」

昨夜過後,魏孌再也無法像普通人一樣繼續留在渤鄴了,她關了經營過年的鋪子,把所得錢財盡數留給了周家那個痴傻的兒子,雖然不知道失去怙恃他還能活多久,但也算盡了人事。

「不如把他殺了,讓他直接去投胎,也免得再受罪~」子昭磕着瓜子兒,被魏孌和檀凌一齊用眼神罵了句滾。

北境的妖怪都歸鄢熾宮的妖王烏丹管轄,加之此事又涉及到築夢咒,連天界和鬼界都牽扯了進來,所以無妄谷的事兒必須弄清楚緣由。

子昭聯繫上了三師兄重華,告知來龍去脈,重華命二人先行趕往無妄谷,只觀察形勢,不得輕舉妄動,並約定十日後與他們匯合。

檀凌要為南方平定雪災,故而去無妄谷的路,他也沒有同行。

在人族聚集地是不適合騰雲的,所以出渤鄴城的這一路二人都是步行。

山裡的風雪越來越大,並肩耳語難以相聞,十步之外不可見人。棧道上的積雪深達數尺,讓人舉步維艱,不過好在,他們還是趕在了封山之前到了平安驛。

這是一個臨近渤鄴城的驛站,多是接待一些向廊山之外走貨的商旅掮客,規模不大,但生意卻不錯。驛站的屋子裡並不比外頭暖和多少,炭盆也沒有生火。

魏孌問夥計要了熱湯,一邊在角落裡坐着休息,一邊聽子昭抱怨。

「再過半個月,就是萬朝節了,來得路上都好幾波做法事的隊伍了,這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,還說下來不是為了供奉!」子昭冷笑。

」積點兒口德吧你!人檀凌好歹救過我們,能不能好好說話。」魏孌咂了口熱湯說道。

子昭還要分辯,就聽屋外響起鼓樂之聲:

「敢用牲勞之奠,昭祭於司雲大帝!火起!」大巫赤腳搖鈴在雪地上起舞,一聲令下,眾巫師們將手中的祭酒一齊潑向火堆,艷紅的火焰直竄一丈多高。巫師們潑完酒便盤腿坐下開始誦經,嗚嗚嚷嚷得,也聽不清在念什麼。

「祭牲!」大巫縱身一躍跳上高台,信民們手執捆紮好的牲畜依次丟向火堆,一戶一牲,一個不落。牲畜在火中嘶嚎,空氣中焦肉之氣瀰漫……

「就這些玩意兒,司雲殿的也收?」魏孌嫌棄地捂着鼻子。

「自然是不收,他們要的只是信徒的靈氣。」子昭走回屋子,盤腿坐到魏孌對面緩緩道:「只不過是這些愚人的自作聰明罷了,前些年疫病最重的時候,我隨師尊遊歷,見好幾個地方都用活人祭天了,也沒見神官下來除祟。」

「檀凌那小子,就是那時候發跡的!疫病最盛的時候,北冥那邊出了個大巫,說得了天啟,要信徒供養什麼慧光仙君才有用,這些凡人便大修宮觀供起了慧光君,沒幾個月,疫病倒真平了。」子昭頓了頓繼續說:「我在北冥修學的時候曾經和檀凌共過事,他那時不過是神族旁支一個小頭領,是個武神,也不管這些除瘟祛病的事兒,不知道怎就突然和泰安殿的那位攀上了關係,泰安殿對他是十分器重,連升了他好幾級,還給了這供養極豐的肥差。」

「我只嘆活人尚且無炭取暖食不裹腹,他們卻將炭火牲畜白白浪費在這些事情上。」魏孌看了一眼面前小的可憐的爐火不禁感慨。

她望向外頭火堆,大巫、祭祀、信徒、隨風竄着的火苗,這些熟悉的東西讓她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,還沒去到鄢熾宮的日子……

她本生於碎葉城郊的一個小村子,十歲上因為母親的去世,才得知了自己半妖的身份。

那一年,母親因病去世,按當地先前的習俗,遺體應在祭靈三日後,放入特質的陶罐里,由大巫安置在各族所建的地上墓室供後人祭拜。可就在那一年,碎葉時局動蕩,新任的大巫要求舉國人民拋棄之前的教義,改遵新教義,其中就包括了——火葬。

火葬當天,在全村人的注視下,村裡的大巫點燃祭台。開始進展的還挺順利,但這屍身燒到一半,突然就出現了異樣。

只見已經焦化的軀殼開始抖動,屍體的形狀也隨着顫抖發生了變化,原先的四肢開始萎縮,整個身體逐漸變形成一種鳥類的形狀,並發出了尖銳的鳥鳴。

魏孌和村民們都看傻了,只是呆站着不知道做什麼,就聽得大巫大喝一聲:「這是個妖孽!快加火,燒死她!」

聞言,村民們將更多的火把扔向祭台,那鳥鳴愈加的尖銳凄慘,但隨着火勢越來越大,漸漸的,一切都平靜了。火勢退後,祭台上只留下一堆灰燼。

「這是妖孽之後,快把她抓起來!」

大巫的喊聲震醒了還在恍惚中的魏孌,只見父親一把將她拉到身後對她吼到:「快跑!別回頭!往山裡跑!」

魏孌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逃進的山裡,也不記得是怎麼躲了起來,求生的本能支撐着她的身體跑了很遠很遠。

她的腦子裡最後的畫面,是父親急紅了的眼睛和那熊熊燃燒的烈火……

山裡的地形複雜,熟悉山路的她如果一直躲着,並不會輕易被人找到,只是寒冷和飢餓讓她的意志瀕臨崩潰。

逃亡的第五日,被黑暗和飢餓同時攻擊她終於忍不住,從洞穴里走了出來,近乎瘋狂的尋找着食物。

警覺性下降的她很快就被村民們發現了,眼看着就要被村民們抓到,突然颳起了一陣大風,天地瞬間陷入了一片混沌。

黑暗中,魏孌感覺有個人將自己輕輕抱起,她可以感受到這個人的高大,可以摸到他結實的胸膛,也能感覺的到他的鼻息拂過自己的額頭。

「別怕,我帶你走。」語氣極為平淡,聽不出任何情緒和波瀾……

就這樣,魏孌被帶回了鄢熾宮,成了妖王烏丹的關門弟子。

妖王烏丹,真身為妖族聖裔鸑鷟,是妖界五大妖王之一,論資排輩他數第三位。當然,在魏孌看來,在妖族這種沒有規矩章法、自由散漫、相互之間互不干涉的地兒,大可不必論什麼妖王不妖王的,你若想做,又有信眾支持,你也可以自封妖王,旁人也不屑去置喙。

天地初開,萬物因精氣而化形,天之精清者化為神,濁者化為妖,地之氣和氤氳而生人,人死魂出,隨冥光至酆都,入輪迴,不入輪迴者則稱鬼。此四物,便構成了如今的神、妖、人、鬼四界。

神族和妖族同為天之精所化,都具有強大的法力,但無魂魄。而人族無法力,有魂魄,可於輪迴重生無窮無盡。

人族勢弱,不能於天災病禍中自保,所以就求助於有法力的種族,妖族生性自由不羈且沒有規章禮法,大都各自為政,不屑於管理人界事物,加之由於化生於天之濁氣,妖族多聚居於怨氣橫生之地,人族也不敢踏足。所以,庇佑人族這事兒自然就落在了天族這邊。

當然,天族也樂於此道,獨自修鍊吸取天地清氣,遠不如因人供奉而得到的信仰之靈來的快。由此,人族的供奉變成了他們法力的重要來源,他們受人供奉,也替人賜福佑安。

本來四界照此發展也可以平平靜靜安安穩穩。但不知從何時開始,人族對於妖族的敵對心理越來越大,雖然怨氣對於妖族來說是不錯的養料,但時間久了,也難免讓妖不自在。

偶爾有一兩隻妖出了自己的駐地來人間遊歷,不小心被人識破了真身,就會被人喊打喊殺。

大部分妖是不屑於和人動手的,多是使了障眼法便離去了。當然也會有一些脾氣大的妖,可能會和人碰撞起來,結果嘛,自然不言而喻。

當然,這都不是重點,最離譜的是,人界居然流傳起了妖怪吃人的謠言,並且他們還深信不疑。

對於這一點,魏孌深有感觸。初來鄢熾宮時,做了十來年人類的她還是有些害怕的,子昭見她害怕起來可愛的緊,常常用要吃了她這事兒來逗她。

三師兄重華知道後狠狠收拾了那子昭,並告訴魏孌,這世間萬千生靈均可入食,但人族卻是最難吃的一種,如遇非常,就算是啃莖食土,也斷斷不會去吃人。

魏孌將信將疑的心態,直到子昭忽悠她吃下一節人族小指後,徹底改觀了。

那種酸,是她把魂兒抽出來,再跳進黃泉里洗十回也忘不掉的痛苦。

事後子昭一邊領罰還一邊得意的同她講,人肉的味道不止有酸的,還有鹹的,苦的,臭的等等,有機會拿來讓她一併嘗了,魏孌聞言躲進內殿的灶房裡一個月沒敢見子昭。

再說回魏孌被收作了關門弟子這事兒,妖王讓一隻半妖做了關門弟子,鄢熾宮上下乃至整個妖界都是極為驚詫的,眾妖感嘆她機緣了得,可這各中苦楚,卻只有魏孌一人清楚。

自從來到鄢熾宮,她除了每日習些強身健體的氣功,烏丹也就只教了她通靈術和定形術這些最基本的妖法。

剩下的時間,魏孌都是在內殿的小灶房裡度過的,不是在為師尊做飯,就是在為他研製新菜品的路上,她算是看清了,所謂關門弟子,關的原來是灶房的門。

烏丹的食量奇大,高興時吃的多,不高興時吃的更多,第一次看到小灶房的鍋,魏孌還以為她是要給整個鄢熾宮的弟子們做飯。好在師尊對於飯食的要求也不高,只要是燒熟了的,不算難吃的,他都來者不拒。

魏孌會燒的飯不多,所以經常會有一個小道士來小灶房和她一起做飯,並研究出一些新菜式來,教會了她便又離開。

魏孌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,也記不清他的長相,但可以明確的是,他肯定不是妖。她尋思着,那個小道士估計也和她一樣,是烏丹從人界抓來給自己做飯的。

烏丹是妖族中極為稀有的一族,真身鸑鷟位列五鳳之一,通體五色羽毛,其中紫色居多,極其華美。魏孌有幸見過一次他的真身,驚得半晌合不住嘴。

他的化形則是一個雄壯的美男子,之所以說是雄壯且又說是美男子,是因為他那種俊美非常的臉和他那魁梧雄健的身材反差非常之大。

他極注重自己健壯的肌肉,也不吝於向世人展示自己引以為傲的身材。所以他常穿的那件紫色長袍的胸前的扣子,從來沒有繫上過。半隱半露的胸肌,常常引得眾女妖們丟魂失魄,雖然她們並沒有魂魄吧~

魏孌覺得,師尊的可敬之處就在於,他雖然舉止穿着騷氣了些,但作風上,絕對稱得上清風霽月。因為他除了吃飯睡覺的絕大部分時間,都在努力幹活兒掙錢養家~

烏丹作為一個妖王最熱衷的事情並不是擴張領土,治理臣民,而是替人族造夢,以此賺取高額報酬。

所謂造夢,就是通過築夢咒,在受術者腦中構建一個他所希望的理想世界。

咒術所構建的夢境,也會根據施咒者法力的強弱,呈現出不同的狀態,法術不精者,受術人只會感覺做了一個相對真實的夢。而妖王多築之夢境,是可以讓人在夢境中具有五識五感,七情六慾,如同真實世界一般過完一生。

都雲庄生曉夢,夢境與現實的真假界限,往往並不是那麼清楚,世人以感官而知世界,感知之處,即為存在,在夢境中過完的一生,又何嘗不是自己的一生呢。

當然,這種不需要痛苦就能圓夢的事情也不是誰都可以享受的。

首先,請願者大都得有一定數量的身家作為報酬,其次,受術者需將魂魄抽出軀體,而後以魂如夢,夢境一旦建成,就是有去無回,夢境破碎,魂魄將由烏丹收管自行處置。

這種美好卻有去無回的事情,人們雖然都心嚮往之,但難免會有所顧忌,怕人財兩空,所以大多數來此築夢的人,都是些走投無路、執念至深、無法解脫之士。

而這些人從哪裡來,又如何尋到此處?這就要用到了如魏孌他們這般行走人間的弟子。

鄢熾宮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派一群弟子前往人界,隱姓埋名裝作普通人。這些弟子會潛在人族的各個角落,尋找執念至深難以解脫之人,引導他們入妖界獻魂造夢。

魏孌是五年前被派來渤鄴城的,離開內殿小灶房那一天,她高興的從鄢熾宮大殿外那段又長又抖的台階上摔了下去,要不是被烏丹拿法障護住,估計她得卸條胳膊。

其實她一直對師尊的這個做法感到很奇怪,首先鄢熾宮並不缺錢,弟子們也沒得用錢的地方,昔日里攢下來的珍寶珠翠,堆了好幾個院子,平日里無事,魏孌和師兄弟們常拿它們來砸着玩,只為聽個響。

再者,若說師尊是為了收集魂魄練功,先不提在魏孌眼裡師尊並不是一個多麼熱愛修鍊的妖,就只說這頻繁造夢所消耗的法力,遠遠超出了吸收魂魄所增的法力。

她也曾問過師尊這個問題,可就只得到「有趣」二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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