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寅時還有好幾個時辰，加上快要下雪了，他們要在這裡呆上一整天一整夜，得先把帳篷搭起來，等會兒好避雪搭灶，開火做飯。
「安營紮寨。」程又青吱了一聲，下去吩咐下面的士兵一部分動手搭棚搭灶，一部分分到白石部外的墳地上，開挖土地，擴建出一片新墳，專門安葬這批死難者。
到了未正時分，果然如白星所言，淅淅地下起了小雪，眾人忙拉過幾塊偌大的白布，草草蓋住遺體。
士兵們都是訓練有素的老兵了，動作迅速老練，暮色四合時，已經把坑都挖好了，只等着白星渡完亡魂，就開始下葬。
寅時一到，士兵退避一里外，只留陸雲騁和程又青在場。
「開始吧。」陸雲騁立在雪中，一聲令下。
早已候在一旁的秦蘭，便對人群中兩個半大的小伙兒道：「比翼雙飛，端火盆。」
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哥倆走了出來，今年剛好十歲，身高馬大，頭上打着草原游牧人興的麻辮，聽着秦蘭話就各端了一個火盆擺在地上。
細看其中一個高一點的是哥哥比翼，矮一點的是弟弟雙飛，因父母喜歡中原文化，卻又對文詞不得要領，便給這對雙胞胎兒子取了個不倫不類的名字。
他們是陰日陰時出生的童男，身上的陰氣與陽氣渾然一體，既不會衝撞了陰魂，也不易被陰氣所侵，正適合幫忙渡魂。
「來，為我們的親人送行吧。」秦蘭手上拿着一袋紙錢，用火摺子起了火盆里的炭火，叫上比翼雙飛一起燒紙。
比翼雙飛聽話地點點頭，雙眼噙淚：「阿嬸，阿爹阿娘能看見我們嗎？」
他們原是白敬家的堂侄，父母也在昨日遭了害，如今父母沒了，往後就得跟着她了。
白星聞言，轉過身心疼地摸了摸他們倆的頭：「能看見，所以你們無需難過，往後照常吃飯睡覺，你阿爹阿娘看見了才會開心。」
比翼雙飛聽話地點點頭，抹完淚開始往火盆里遞紙。
白星右手戴上鈴鐺串，緊緊握着烏木手杖，立在兩個火堆中間，面朝四百多具遺體，踮起腳尖。
另一隻手同時打起手勢，身體旋轉跳躍，輕舞起來。
她呵吐了一口氣，口中便輕聲吟唱起來：
「安汝魂兮日有明，安汝魂兮月如雪。
安汝魂兮四季更，安汝魂兮天地蒼。
安汝魂兮年華渡，安汝魂兮繁花盡。
安汝魂兮魂歸夢，安汝魂兮安汝心。」
她唱得是北境的九部語，北境部落中最古老的語言，帶着極為濃郁且神秘的異族氣息。
歌聲清泠，如空谷幽蘭般空靈飄渺，伴隨着鈴鐺清脆的聲響，悠悠飄蕩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，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。
歌聲持續飄蕩，黎明前的天漸漸起了涼霧，細細的雪粒子在霧中飄搖，彷彿為她的身影遮上一層薄薄的面紗，似真似幻。
「嘶……」黑駿臨風此時忽然不安起來，踢踏着馬蹄微微嘶鳴。
陸雲騁抬手摸了摸它的頭，安撫了下它。
牛馬聽到奇異的聲響，有時也會和人一樣，莫名地局促不安。
他目光不經意轉向它的眼，發現它眼中突然泛起一抹盈盈的水光，隨即流下了兩行淚。
陸雲騁愣了愣，轉頭看向一旁程又青那匹馬，也正兩眼汪汪，淚流滿面。
是因為這縹緲的歌聲的緣故么？
他微微一怔，瞪向正認真起舞吟唱的白星，這小神婆唱的安魂曲，聽起來確有些使人心靜神哀，但莫非還能使動物哀傷起來？
連他自己不禁都有些疑神疑鬼起來……
白星唱完一遍安魂曲，四百多個陰魂全都朝她注目而來，這般聲勢浩大陣仗，她是頭一次經歷，心中不免緊張起來。
但渡魂中途不可停歇，否則陰魂亂了秩序，便擾了它們進陰門的時間。
她深呼一口氣，靜下心來，接着又唱第二遍，從比翼雙飛手中拿過一些紙錢，緩緩走向這些遺體當中。
遺體擺放中間已經特意留出一條人行通道，白星從中緩緩穿過，抬起手向天撒開紙錢。
白色的紙錢上貼了銀色的鉑紙，撒開來如滿天白色飛蝶，漫天飛舞，銀光撲閃。
白星一面輕聲吟唱，一面緩緩穿行在白紙飛雪，輕霧渺歌中，身影飄忽，彷彿不是來自人間。
人走了，魂去了，但做人做久了，即使沒了聲息也難免還會留着一絲對人世的眷念。
人魂聽到召喚他的歌聲，會忍不住停下腳步，再往回看，最後再瞧一眼生前極為不舍的人事物。
第二遍安魂曲唱罷，那些陰魂已經走遠，鬼影幾乎看不見了，白星便往回走，唱起第三遍，歌聲清靈如穿越深海洞窟里的風，使人原本浮起的心，沉澱了下去。
此時，忽然不知從哪裡刮來一陣大風，一下吹飛了蓋在遺體身上的紙錢。
眾人紛紛眯起眼睛，突然間，一條身影，就在這瞬間，霍然從前排的遺體中，直挺挺地豎立了起來！
眾人頓時惶然，看他直起來的還只是上半身，生怕他的雙腿又整個站立起來，朝他們走過來。
白星正立在這位不遠處，驚慌之餘連忙轉身一看，真真切切地瞧清了這位的面孔。
這是，阿爹白敬！
「詐屍了！詐屍了！巫長老詐屍了！」比翼雙飛最先嚇得大叫起來，屁滾尿流地爬到陸雲騁身後。
當兵的戾氣重，聽說連惡鬼都怕。
白敬原本已經被按下的雙眼，又突兀地暴睜了起來，乍一看，好似在凶光森狠地瞪着白星。
白星嚇得雙腿直打顫，死命憋住下腹那股熱意，若不是有了上回被匈奴兵嚇尿了的經驗，恐怕現在又要再尿一次！
她連忙後退到人群中，在活人堆里尋求一點安心，雖然從小就能看見一些陰魂鬼魄，但卻從沒見過死人還魂的。
莫不是，真的詐屍了？！
她連忙抬頭看了看天象，此時陰風陣陣，天際白茫茫一片，地上的濃霧與雲層混淆一處，本該不見一物，她眼角卻忽然掃到一顆極為明亮的星。
眯眼仔細看去，那顆星狀如粉絮，銀光熠熠，光芒將周圍其他星芒都蓋了下去。
白星昂首望着星空，暗暗算了算，這個方位……難道是，客星？！
客星主凶事，往往一出現便昭示着不詳。
白星盯着那顆星，暗自心驚，她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客星出現，她往常的日子平靜如水，遇到最大的事情無非就是生一場病，何至於像這幾日這般歷經戰亂，生死離別。
莫非，接下來又要發生一場大變故？
秦蘭立在人群中，此時也是心中惴惴，敲了一下白星的頭責怪起來：「你阿爹平日渡魂時都要先觀一觀天象，測一下吉凶，你今日卻忘了這一茬，這不，就出事了！」
「我……」白星已經六神無主，欲哭無淚，摸着頭看向她，委屈道：「我這也是頭回趕鴨子上陣，哪想得到那麼周全……」
陸雲騁也是頭皮發麻，他雖也偶爾聽說過民間這些神神鬼鬼的詭異之事，但親眼目睹還是頭一次。
盯着那具身軀，他眼皮直跳了三下，雙手皮膚上的雞皮疙瘩都浮起來了，簡直比往常上陣殺敵要緊張許多。
「唰」地一聲，他拔劍上前，將眾人擋在身後，瞪着白敬的遺體怒喝道：「是人是鬼，起來說話，否則本將立即砍斷你腦袋！」
這位卻一直端坐着，半分不動，眼睛一直瞪得比銅鈴還要大，似乎下一刻就要暴戾得橫衝直撞過來。
夜半寒冬的風吹得人冰寒刺骨，夜黑風高里又出現這樣的東西，眾人被他瞪得更加慌神心寒，都緊張兮兮地等着他行動。
陸雲騁也握緊劍柄，心道只要他再一動，他立即就揮掉他的腦袋！
然而這樣僵持了一會兒，卻仍未見他再有動靜，眾人都有些發懵。
秦蘭這時卻遲疑地出聲道：「慢着……星子，是不是你又將安魂曲唱錯了，把你阿爹氣得跳起來要揍你？」
往常她一唱起這首安魂曲，每唱錯一次，便被白敬打一頓屁股板子。
「又唱錯了么？」白星轉頭看向秦蘭，眨了一下眼睛，目光一閃：「是了，應該是安汝魂兮繁花落！」
「你這丫頭！你再重新唱一遍試試，這回唱對了，看看你阿爹會不會又躺回去了。」秦蘭也怕白敬被砍頭，連死了都要做了無頭鬼，當即出了個餿主意。
